文：徐壮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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吃粗粮，面要全麦，最好用石磨磨出；喝泉水，水要自己拿桶去山里接；自己种菜，还不能用农药化肥……为了过上五千年前农民的生活，今天的城里人也是机心费尽。“日出而作，日入而息，凿井而饮，耕田而食。帝力于我何有哉？”一首《击壤歌》，唱尽了几千年前农耕时代的美好：正点上下班，喝的是井水，吃自己种的粮食，不感恩领导和组织……放到几千年后城市化的今天，你敢吗？也有敢的。极少数实现了“小目标”的有钱人，自己搞起了庄园。工薪层拜互联网之赐，也可以通过淘宝和各色APP，买到各种土味浓厚的产品——真得地道哦，有摄像头日夜直播这些农产品的有机生产过程，如果你愿意看的话。这一点土产，多少可以让自己距离田园牧歌更近一点。再不行，很多就在阳台上种菜。嗯，我就种过。可惜，老农民遇上新问题，我竟然种不好这方寸菜地。惭愧！真是三十年又到河西。以前逢年过节，都是农民进城，观光采购，用地里辛苦刨来的钱买点昂贵的工业品，什么“三转一响”，什么“组合家具”，什么电视摩托拖拉机。如今反过来了，一到周末节假日，村里的路都堵上车了——城里人纷拥到公路所及的每一个村庄，就为吃个农家乐，土猪土鸡土豆腐，别来什么色香味俱全，但求风格粗犷，大铁锅一炖一烩，最是土的原汁原味。
田园，山泉，带着泥土味儿蔬菜，自种自磨的粮食，散养的猪鸡牛羊，农村柴灶，简单的蒸煮炖烩，这就是土味。在中国这个上溯几代俱是农民的国度，土味不仅意味着食物的原味，意味着对美食本原的追求探究，还是一种怀旧，是对上个文明阶段的玩味。
真是朱门酒肉臭，又来媷农村野草花。忙得脚不点地的城里人，花大把时间金钱到农村里来，只为吃个土菜，走个土路，晚上看个土星——哈哈，星星。尽管我们农村里没有从星星来的教授。想想当年背着粗粮野菜，扛着红薯粉条什么的，都要瞅人少时才敢去敲城里亲戚的门，不待人家冷眼，自己就因为太土气而深深愧疚自责了，丢人现眼面红耳赤尤如昨天。今天，只恨郊区没个村里的亲戚。想想我从农村跑出来的艰辛，真是“蓦然回首，美食却在，旧日来时村”。一圈转回来，半辈子耗没了。这城里人的套路太深了。你看，城里人发明了农药化肥，发明了瘦肉精苏丹红三聚氢胺，能40天就让鸡出栏，或者天天下蛋……然后，他们终于厌倦了——或者说害怕了这一切，可大势已成，无力回天，又无决心逃出城市，也没有了种地的气力，只好间或跑到农村来喘口新鲜空气，想吃一口不带尾气味油烟味锅炉味化工味的土味食品。
就像孩子总想长大离家去闯世界，到头才发现，最好吃的饭却是母亲做的。然而母亲已不可避免地老去了。城里人相信人定胜天，而且真的改变了自然，却又发现，自然原本提供产品其实已是最体贴的了。但城里人远离自然太久了，走得太远了。不要笑城里人。人家这叫曾经沧海，又上层楼。那个为了不吃粗粮而奋斗进城的少年，又为吃上粗粮回来了。带着厌足山珍海味、遍尝世间诸菜系后的一肚子下水和疲惫的胃，他最终体悟了“看山还是山”的哲理妙旨，终归平淡。踏遍万水千山，尝遍酸甜苦辣，费尽移山心力，游戏十丈红尘，如此这般经沧海而修来，携重金以归来，这平淡二字背后的套路有多深？与现实相比，电影《甲方乙方》那个富人进村的桥段，太陋浅了。
农民平淡是“山”，是因为穷。城里人平淡是“还是山”，是因为富。知食诸君子，同样是山，境界隔两层，不可不察啊。
但城里人回村找那座“还是山”也不易。因为农村的“山”已经多半“不是山”了。现在这一代农民早已太半不种地了。好在城里人也没见过那最早的“山”，所以他们吃点假土菜，听首山歌就傻乐呵。农民心里是真乐呵。当年你们用国家剪刀媷了我们农村几十年，现在，终于轮到我们用脚下不值钱的泥土倒媷一把了。因为你们脚下的土比黄金还贵。可我不乐呵。我见过那座“山”，所以，土味不自然，我吃得出来。面粉是不是当年新麦子磨的，南瓜是不是水浇多了，水果是不是化肥下重了，我都吃得出来。看透真实真是一种痛苦。好在我那个去年刚通公路的山里小村，五千年前的古风依稀尚存。但我也只能两三年才能回去品味一回。山脚的小院里枣树繁茂，猪鸡牛羊驴猫狗各得其乐，守着老院的大哥把树下的石板桌腾空，野菜豆腐，粉条豆芽，烧酒一壶，大家围坐一圈，聊着村里一个个凋零归山的老人，外出打拼的年轻人，喝到日落夜凉，星河满目。家山依旧，人事纷零，唯有浊酒，且慰风尘吧。
家乡的黄土以及其上生长的一切，依然土得纯正地道。可惜道远且阻，也运不到北京。现在村里只剩了几十人，太半是老人，6、70岁犹在上山种地。也种不了几年了。有谁相信，当年他们会为了捡一块猪粪跟邻居吵一架呢？
所以，不管你怎么怀念，怎么花钱，那个一身土味的农耕时代，依然在不可挽地远去。将来，你能吃到有机食品，但其上不复再有“土味”了。你依然可以去农村，但已是工业信息时代的“新农村”了，农民或许英语说得跟你一样好，就是不会说方言。勉强唱首民歌吧，还是城里歌手改造“转村销”的调调。他们会跟你讨论股市汇市和魔兽，跟你喜欢同一个网红用同一款香水，但就是身上毫无泥土味儿了。要不是要赚你的钱，才懒得跟你周旋呢。
时间尚有，抓紧享用土味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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